在軟體業界許多人都說工程師很難溝通，這種意見尤其是來自於 PM 與 UX 人員。
很多 PM 與 UX 人員，都抱怨工程師拒絕他們的需求，而且也無法用他們所理解的語言解釋為什麼。其實我也深刻覺得工程師應該要用更簡單的語言向 PM 與 UX 解釋，而很大的原因是，因為組織的設計，讓這種最簡單的語言被剝奪，變得彷彿不存在。
社會上，百工百業，各種職能、各種角色，有一種最共同的語言，叫做錢。
我們大多數人其實根本不知道香腸是怎麼做出來的，也不知道怎樣打造一整個物流通路，但我們知道，有人願意用貨品與服務換取金錢，我們也可以用金錢換取貨物與服務。我們不用了解萬事萬物，只需要了解他們的定價。
溝通的目的就是要得到結果，結果就只有兩個：可以，或是不可以；而造成可以或是不可以的核心，不在於用什麼管道、用什麼語氣，不在於雙方懂或是不懂，而是利益。而透過金錢，所謂的溝通就變得非常簡單，就只有兩個問題而已：價格是多少？是否接受這個價格？如果沒問題，好，成交。
所以我們通常不會看到，甲乙雙方不會四處抱怨雙方難以溝通，甲方不接受乙方的報價就不發包，乙方覺得賠錢就不要承包，我們反而比較會看到之後有違約或背信之類的問題。老闆或是主管與部屬之間也不會抱怨雙方難以溝通，主管不滿意部屬，可以選擇免職，部屬覺得主管難以溝通，要不就是吞聲隱忍，要不就是寫辭呈離職。
我們通常也不會四處抱怨業務人員難以溝通，因為我們知道業務人員的後面是客戶，而客戶代表的是錢。而在公司中，程序最複雜，又最不能通融的，當中一定會有會計，會計要你在系統裡頭的 memo 欄位填上支出用途，你反而填到了 comment 欄位，會計說不行就是不行，你也只能摸摸鼻子把報支單拿回來，修改之後重跑整個簽核流程，因為你知道，會計就已經說不行了，就算你怎麼「溝通」，他在往下一關也是會被退件，所以，如果你不這麼做，你就怎麼樣都無法核銷，拿不到之前你幫公司墊支的 — 錢。
在 B2B 類型的資訊公司中，要做什麼、要交付給客戶什麼，會因此產生多少工作量，都寫在合約與 SOW 當中，在 PM、UX 與工程團隊當中的溝通成本就相對較少，因為在專案中最複雜的溝通，往往是在專案一開始發生在業務與客戶之間，既然接受了價格，大家就照做。客戶通常也會三心二意，到了專案中後期，還是這邊想改過來，那邊想改過去，但是合約約束了，客戶這時候應該發 Change Request，改動需要加錢，而這些改動，到了年底，也可以反映在分紅上：公司因為這個客戶的改動，從這個客戶上賺到了更多錢，負責這個客戶的人馬也就可以獲得更多分紅。
在 B2C 類型的公司中，卻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景。PM、UX、RD、QA…產品團隊當中每個人的工作量，跟公司最後的商業表現，是完全脫節的，你做愈多事，公司也不見得就會愈賺錢，最後也不會反映在薪資與分紅上。你可能費盡心思，做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從頭思考產品體驗，最後推出了一個電商 App，結果上市一個月之後整個設計都被競爭對手抄走，並且靠著背後比較雄厚的資本，最後成功攻佔市場，而你的 App 黯然下架，團隊解散，而對方甚至直接在媒體上坦率表示他的東西都是抄來的，也拿他沒辦法。而如果公司賺錢了，也不見得是產品團隊的功勞，產品團隊可能只負責抄襲，然後公司用鋪天蓋地的廣告獲取終端客戶。
在這樣的公司中，通常把工程師、PM 與 UX 設計成多個部門，並且是平行的上下游，PM 與 UX 做了功能規劃與設計之後，交給工程師實作，只跟工程單位要求期限，這些部門之間，只談工作，不談金錢。在這種分工下，PM 與 UX 與工程團隊之間的溝通，其實就只有一件事，就是在工程團隊只領取固定薪資、自己也無法評估企劃是否可行、難度與工作量等成本的狀況下，怎樣不斷增加工程團隊的工作，只加工作，不加錢，加量不加價。
PM 沒有辦法回答，今天做了某項特別龐大的規劃，也沒有辦法承諾這個規劃最後可以為公司帶來什麼，UX 也沒辦法回答；公司營收的百分之幾，是源自於哪一個用戶體驗，但 PM 就是要開發團隊把一個巨大的規劃做完 — 很多時候 PM 自己也沒規劃出多少東西，而是開發團隊接著做完大部分的規劃 — UX 也希望每個畫面都要達到像素等級的準確。如果這些都做到了，一名工程師會因此獲得分紅、加薪與晉升嗎？大家分屬不同的 report line，加薪晉陞這些權責在工程主管那邊，也不在 PM 與 UX 手上，你也不能將我免職。
事情做不完了，那麼可以報加班嗎？能不能報加班，權責是在 HR 與財務那邊，他們不准，誰也不能領加班費。好吧，如果老闆說可以，那就來報加班，但是 PM 與 UX 想做的事情，真的跟老闆發下來的任務有關嗎？還是有些只是自己覺得是最新的設計潮流，之後放在作品集裡頭可以增色不少，方便日後找工作，反正其他公司的面試官也不了解你這個設計與真正的商業任務有什麼關係。
我又不能領加班費，我要為了你這些東西加班嗎？如果是老闆要的東西，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也就罷了，但這裡頭如果偷渡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那，憑什麼？
而且，隨著人員來來去去。許多 PM 與 UX 離職的時候，不見得做了完整的交接，所以，新來的 PM 與 UX，可能完全不知道公司曾經做過什麼，就被急急忙忙丟進工作中。所以，可以看到，哪個新來的 PM 又把已經失敗過的規劃拿出來，哪個 UX 又重做了一次曾經失敗過的設計。但工程師這邊，不見得就忘了曾經哪個產品、哪個功能、哪個規劃，已經在幾年前經歷過失敗，最後還是親手刪掉這個產品的 repo，拿掉跟這項功能相關的程式。
已經失敗過的規劃，又出現在你面前，而老闆最近可能跑去看財務看投資人的事情，沒時間看產品，而產品主管也可能剛換過人，也不清楚以前發生什麼，那，你該說點什麼，還是不要說呢？說了，就是在打擊新人的信心，在否定其他部門的專業，如果是男性對女性說，那大概還會被說成男性說教，男性總要對女性指指點點什麼的。不說呢，已經失敗過的東西，你還悶著頭重做一次，雖然是駕輕就熟，但你心裡知道，今年的年終獎金，又離你愈來遠了。
既然只加工作不加錢，那怎麼可能不會有討價還價？這種溝通怎麼能不花時間？哪個 PM 還是 UX 學了個幾門溝通課，或許就以為用課堂上講的那些東西，讓讓對方接受無限制的增加工作，這怎麼可能？你想去上什麼溝通課是你家的事，要對方有更多的付出，就是得付上更多的酬勞，而你又做不到。這種開發團隊也不像外包公司，價錢談不攏，也不用浪費口舌，就換一家談，當然也可以考慮就把開發業務外包就算了，一定比起公司自己請的工程團隊好溝通很多，但既然是外包，對方也不會為了長久的工程品質負責，也不保證幾個月之後還會不會有人維護。甚至會不會洩漏你們公司的業務機密，也難說。
而公司內部的工程團隊沒辦法說不做就不做，就得花這個口舌了，所以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合算呢？對不起，這裡頭一定有一大堆技術名詞，工程團隊沒辦法告訴你，問題就是錢，因為我們之間被設計成只談工作，不談錢。工程團隊清楚 PM 與 UX 只聽得懂 Yes 這個字，如果誰覺得被技術名詞轟炸，那就抱歉了，其實工程團隊原本也懶得講，但你偏偏問了。
會討價還價，就是這種型態的組織分工上可以推導出的結果。不過呢，只要說一句「工程師都很難溝通」，用刻板印象敘事，把問題都丟給刻板印象，或是個人特質還是人格缺點，會比起去看組織中每個角色的困境來得容易太多了。而且，抱怨工程師很難溝通，比起抱怨老闆、財務、HR…很難溝通，風險實在低很多，畢竟 PM、UX 與工程團隊只談工作，而不談錢，其他角色跟你的績效、下個月還能不能領到薪水的關係就大多了。
有些傻呼呼的工程師，聽到人家說工程師很難溝通，還就因此自問自己是不是很難溝通，這也頂有趣的。
在某些組織中，PM 與 UX 覺得工程師難溝通，完全是天經地義。有時候大家得小心，不要隨便被人家的話術牽著走，不然容易成為被詐騙的高風險族群，台灣現在的詐騙集團可是有律師跟法官的。
如果我們想要有所改變，希望產生不同的溝通與結果，與其奢望其他人會為了自己改變 — 尤其是在網路上罵來罵去，其他人就會改變 — 那麼，不如回到大家的共同語言 — 錢。在該談生意的場合，就不要談感情。
上面已經提到一種作法，就是將開發業務外包，上面也講了這種作法的風險。
或，如果你覺得自己有絕妙的點子，真正體貼用戶的體驗設計，那你可以出來自己開公司當老闆招募工程師；或是，在公司內建立自己的 BU，成為 BU Head，也可以想辦法透過辦公室政治手腕，把你上一層的主管鬥倒（方法可能包括指控對方性騷擾或掏空公司之類的，在此不贅述），自己變成產品主管，其他 PM、UX 與工程團隊，都向你匯報，那麼，你會發現工程師好溝通很多，原因是你終於有了蘿蔔與棒子，你也終於發現，你想要的所謂好溝通，其實叫做聽話。
不過，當上老闆之後，很多時間就不能只用在產品上了，而根據前兩年的一份數據，台灣僅 28.2% 微型創業家能撐過 3.9 年。至於往上當主管這條路，其實，職位愈高，被公司開除的機會也愈高。
或是，我們可以在公司裡頭，實驗性地建立某種內部的市場機制。 — 工程師只有很低的底薪，某個 PM 或是 UX 手上有一定數量的經費控管，每規劃一項功能開發，就開出價格，看公司內部哪個工程團隊願意承包，再把承包了多少開發工作算到工程師的薪資，工程團隊覺得規劃太離譜就直接不要去承接。 PM 與 UX 也必須自己承擔成本的控管，沒有團隊想做某個 PM 的規劃，或是規劃出嚴重超支的功能，就必須檢討。我們可以把溝通簡化成招標書與報價單。但目前好像沒看到哪個軟體公司做過這樣的實驗。
如果，你還是覺得自己飽受與工程師溝通之苦，或許你可以嘗試離開，你就遠離真實的軟體開發現場，遠離行中各種事出有因的惡果，組織中的各種互相傷害。但如果你又覺得不甘寂寞，還是很想要以業內人士自居，誇誇而談，那麼，我想，當個產品設計的講師或許頂不錯的。
